- 发布日期:2025-05-25 09:40 点击次数:70
云德
老母亲年近九十,依然耳聪目明,生活完全自理。儿女们却放心不下,反复与老人商议,要么随子女轮流居住,要么任选一家同住,要么找个保姆在身边照应。无奈老人态度十分坚决,既不愿意跟子女同住,也不同意找人照顾,最想过的就是自由自在的生活。
子女没办法,只能服从。但也提出两个折中方案,一是家里安一个摄影头,以便随时观察老人的生活动态,以防万一;二是不定期地接老人到各家住一段,算作生活调剂。原以为只要轮流一住,老人就会慢慢习惯住在儿女家。未曾想,无论在谁家,即使侍候得再好,她也不会超出一月就嚷着回自己家。问其缘由,她一点也不隐瞒,说是金窝银窝,不如自家的老窝,没有老邻居说话啦呱的日子,没啥意思。大妹妹有点不高兴,直接抢白道:“难道邻居比子女还亲?”老人丝毫不退让,反驳说:“这是两码事。你们各家都有自己的事情忙活,没有可以串门的邻居,日子没法不憋闷!”于是,只能乖乖送她回家。
每次送老太太的车一进大院,马上就有一堆人围过来嘘寒问暖。她立马喜笑颜开,仿佛运动员回到了自己的主场,经常连家也不回,直接就在人群里跟邻居们聊起大天来。
大家理解与否都没用,这确实就是老人生活的圈子。这个圈子里的人一辈子生活在这里,多是世代接续的街坊。母亲从十几岁开始,最初的邻居多是奶奶爷爷、大娘大婶,过了几十年,老一辈逐渐过世,母亲已经升格为大娘、奶奶,甚至是老祖级的辈分。街坊里各家各户、大人孩子熟悉得如同家人,谁家几口人,工作干什么,亲戚在哪里,全都如数家珍、一清二楚。
住平房的年代,大家房屋相连、声息相闻,老人们坐在自家门口可以相互聊天,孩子们满院子疯跑,跑谁家去玩也不用敲门,出入如同自家一般。如果偶尔出趟远门,或者加班晚回,家里的钥匙经常放在邻居家以备急需。早年夏天普遍没有电扇,入夜时分,男女老少都在屋外乘凉,凉席挨着凉席,长辈芭蕉扇摇动的风能掠过好几家孩子的额头。马家的老奶奶每天都会准时燃起驱蚊的艾草,氤氲的香气伴着知了的聒噪以及收音机里时断时续的样板戏,几乎成了童年夏夜的催眠曲,露天的“宿营”陪着我们躲过了一个又一个酷热的夏季。
当初各家的厨房都在堂屋周边搭建,一般不会上锁,集中做饭的时间,经常在铁锅与铲子叮当声中夹杂着“张婶给勺盐”“王嫂借棵葱”的吆喝声。谁家油锅爆香了葱花,谁家改善生活做顿美食,香气立马在全院弥漫开来,多话的大妈立即会把你家菜名报出来。把稀罕的饭菜拿出来分享,逐渐成了邻里的相处之道。记忆中,对门的鲁阿婆会在清明前后送来新腌的香椿芽,粗瓷碗里总是汪着琥珀色香油;母亲回赠的青团或者荠菜水饺仿佛还冒着热气,大家相互交换的既是时令滋味,更是对门几十年流淌不息的晨昏。邻里之间经常互济余缺,虽然也把借字挂在嘴边,但实际上基本不存在归还一说,若是真的借勺盐再还回来,非把邻居得罪不可。常见的情况倒是这样的:比如哪天母亲派我们去玉堂酱园买佐料,会特别叮咛一句,你李大娘家酱油没了,她腿脚不方便,多买瓶酱油回来。等酱油买回,母亲会说孩子们干事粗疏,酱油买多了,这要吃到啥时候,李嫂不妨替我分担一瓶。这样既可把人情还了,却又不会让邻居难堪。
早年医院很少,谁家老人或者孩子患了急病,能惊动半条街。备车的、抬病号的、送医院的全都不招自来。有一年,母亲深夜心脏病发作,整个院子的灯光忽一下全亮起来。到医院挂号时,卖菜的赵大爷悄悄塞给我一个布包,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一摞的毛票和钢镚。第二天一大早,斜对门的李大爷天未亮就走进了病房,保温桶里鸡汤的香气里似乎还混着晨雾的潮湿。住院期间邻居连续的结队探望,不断受到值班护士带有警示意味的劝告。母亲总是念叨讨厌医院的消毒水味太难闻,但从来也没嫌弃过邻里灶火煨汤中那股浓重的当归味,尽管这味道并不合她的口味。
十多年前,旧房改造,老街整体拆迁,世代的邻居转瞬散落到城乡的各个角落。新区重建期间,无论是租房的,还是投亲靠友的,老街坊之间依然相互走动,彼此的联络从未中断。等到回迁时刻,因为新盖的成片楼房确有优劣之分,只好用抓阄的方式来选择楼号和楼层。没想到老邻居们为了能够继续为邻,纷纷选择在同一幢大楼中抓阄;没有排上号的,好几家宁可用抓到的另一幢较好的楼号,调换回老街坊们共住的相对差一些的楼层居住。
当城市化将传统聚落切割成钢筋水泥的孤岛,当电梯成为垂直森林中的沉默管道,当电子时代算法推荐取代了巷口闲聊,全世界的邻里关系似乎都在经历着人类文明史上最剧烈的重构,而我们老家的这幢居民楼却依然保持着“农耕时代”的昔日风貌。晴日里,老人们会相约到楼前绿化带边扎堆聊天,雨天会像平房时代一样相互串门。门缝里递来的半个西瓜,仿佛是都市荒原最甜蜜的甘泉;同楼街坊代收的快递,寄存着比驿站更温馨的体温;互留的备用钥匙,照样是垂直森林里长出的信任枝丫;牛奶箱里突然出现的止咳糖浆,似乎比所有药方更懂季节更替的咳嗽。独居老人的收音机在电梯井里播报着评书,少年学生练琴的声息沿着燃气管攀援生长,单元房的对门总能依稀闻到三十年前腊肉的沉香。那些悬在窗台晾晒的辣椒串、悄然帮你家摆正的花盆、塞进门缝的恳请照应孩子的小纸条,似乎比契约更牢固地联结着不同的姓氏,防盗门里普遍化的孤岛,在这浓稠得化不开的人间烟火中,依旧连成一片春意盎然的绿洲。
最难忘的是疫情封控期间,子女谁也进不去小区,独居且不识字的老母亲似乎陷入了困境。但实际上,老人一丁点生存危机也没有感受到,不仅子女们送来的食品都有邻居帮忙取回,而且门口还不时有街坊敲门留下的鸡蛋、馒头与蔬菜。待疫情结束后,子女结伴回家看望老人,打开冰箱一看,老太太的大冰箱里塞得满满当当,光鸡蛋就有两三百枚,询问何人所送,她根本说不清楚。因为送食物的多是家长派来的晚辈,她认不清谁是谁。我们在深受感动的同时,终于明白了她不愿意离开自己家的真正原因。
人世间的血缘关系虽然自带伦理重量,但邻里间相互依存的“亲密的疏离”关系,同样也可以熔铸成精神上的血亲,这种基于生存本能和长期友好相处而缔结的心灵盟约,在极端情境之下,有时可能产生血缘亲情所难以企及的物质与精神上的强大爆发力。
此时此刻,重温远亲不如近邻的老话,你会觉得农耕时期的生存智慧正在数字时代获得新的诠释维度。虽然水泥森林拔地而起,但文明进化并不意味着情感温度的快速消散,敲开那一扇扇紧闭的防盗门,一粥一饭的友邻交往,照样可以让电子猫眼长出真实的瞳孔,毕竟人类需要情感的盐粒来腌制岁月,楼梯与走廊通道流淌的百家饭香,或许永远都是文明肌理中不熄的微光。
看来,我们只能改变原有设想,陪母亲继续在老家住下去。